从我记事时，姥姥就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太。
她常穿一件灰色的布褂子，黑色裤子配黑布鞋，头上戴一顶浅灰色的毛线帽，两鬓露出黑白相间的头发。两只小脚，走起路来有些摇晃，走急了塞在帽子里的头发散落下来，姥姥就会用手仔细地理到耳后，露出双耳和耳垂上小巧的耳环。
姥姥年轻时没受过教育，也没有正式工作，只是断续做过零工。
听家里人说姥姥曾经在火烧铺工作过，所以在童年里，我一直以为姥姥是做火烧的。
虽然没有正式工作，姥姥的手却极巧，包办了家里人的衣服，我小时候差不多每年姥姥都要为我做新棉衣。
说起姥姥的手巧，小姨就会提起当年她结婚时，姥姥亲自手做的花袄，剪裁合身，大方得体，上面的盘扣是姥姥一个个全手工制作的，结实又漂亮。
我读大学和结婚时，二姨都曾为我新做棉被，这也是得自姥姥的真传。
从我记事起，就记得我姥姥喜欢背着我到处走，还经常说我太轻，像根羽毛一样，又夸我长得白净，像个“小唐僧”，言辞之间满是对我的喜爱。
她对我和其他儿孙基本都是一碗水端平，从来不会特别偏向谁。
因为她是一个真正善良的人。
那时刚刚有黑白电视。有一次，少儿节目放外国动画片《小红帽》，我和姥姥一起坐着看。看到大灰狼吃人一节，姥姥忽然哗啦一下，眼泪就下来了，她用手背左一下右一下地抹眼泪，嘴里说道，太可恶了，太可恶了。
在生活里，我几乎未见过她和其他人吵架，见到邻居、熟人，总是和和气气。
那是一种发自内里的驯服和淳良，也是一生辛勤、劳作的结果。
听家里人讲，我姥爷长年跑交通运输，姥姥一个人在家拉扯着几个孩子。辛苦不说，温饱都是问题，特别是三年自然灾害时，家里人讲起当时的种种艰苦，拣煤渣、吃薯叶，但好在都坚持过来。
唯一的不幸是，我妈妈曾有个姐姐，小时候得急病未及医治去世了。这一点我从来未听姥姥谈起，只是从姨和舅舅们那里得知。
姥爷六十多岁的时候查出得了癌症，做了手术，又坚持了五年多才去世，我姥姥就跟着我小姨生活。
我读书、工作留在了北京，回家时就会去看姥姥。
常见她坐在小姨家客厅的沙发里，手扶一根拐杖，身子歪歪地倚在靠背上，依旧整齐地戴着帽子，两鬓处微露出黑白头发，见我来了就笑盈盈的，然后和我陆续说，来了，坐吧，喝水，吃东西。
我结婚时，家中的老人多已故去，只有姥姥健在，我和佳佳特地去看她，给她磕头，她坐在沙发里特别高兴。
后来有一回，我去看姥姥时，她在自己的小房间里，我就过去和她坐一会儿。
姥姥问我工作怎么样，挣钱多不多，我随口应着，她很高兴。
在姥姥眼里，北京是个神圣的地方，外孙能到北京工作是无上光荣的事情。
我坐在姥姥屋里，一边答着她的问题一边四处张望，看到桌上放着装在塑料袋里半块饼干，摆在碟子里有咬了一角的半块苹果，知道她的食量大不如以前。
后来再去，姥姥开始有些糊涂，有些慢慢认不出我。
她的行动能力也日渐衰弱，有一回我见她，是要用一根绳子系在她腰间，才能保持她在沙发里坐稳。
那一次探望她之后，我下楼时眼泪就涌出来了，家人问我怎么了，我只说看见姥姥觉得她好孤单。
其实我心里想的是，老人的日子不多了，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是永别。
就在那次之后不久，我在北京接到了姥姥过世的消息。
虽然知道是迟早的事情，可真发生了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。
姥姥，当年你眼中的“小唐僧”现在已经长大成人，皱纹爬上眉梢。他还有一个儿子，白白净净，人见人爱，像极了当年的“小唐僧”，而且也是在姥姥的呵护下长大的。
不管年龄多大，当年的“小唐僧”都会分外怀念在您肩膀上的岁月。
那时，直身抬头，可以观看远方，俯身侧耳，可以在您背上感受您的体温，倾听您的心跳，直至面带微笑睡着。